中国雕塑现状 孟庆祝

       是思想在指挥视觉—面对今天的美术现状只要广泛地看一看，再想一想，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思想观念的革命，带来了视觉艺术王国的改朝换代。

       当代的视觉艺术已经成为当今人类思想的组成部分，艺术本位的概念也已经大大拓宽，可以说当代雕塑（这里不包括城市雕塑）已经成为一种关注人性、社会、历史、文化以及未来的艺术，是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思想。

一

       中国历史上虽然有着较为丰富的传统雕塑资源，但是，由于历史和现当代的种种原因，使得中国当代雕塑在西方写实主义的影响下起步。中国当代雕塑家，几乎都受到专业的现实主义写实训练，但是，写实技巧在今天的创作中多半是被浪费掉。现实主义雕塑还没有得到被充分地运用和发展，就已经变成了陈旧的话题，“塑造”和“雕刻”也不再是一统天下的雕塑手段。

       中国当代架上雕塑充分吸收了平面，色彩，构成学以及影像艺术等等各家优势，同时，拓宽多种材料极其造型潜力，寻找一切雕塑可能利用的资源，去寻找未来的可能性。其变革的核心，是作品中被“看”的形象因素，被“思想、观念”所替代，造型的原创性意义被减弱，与传统体系的链接意义贬值，越来越追寻边缘线索的思辩、和个人语境，从而越来越背离了形式直觉的原始冲动。面对新科技带来丰富的甚至于造成泛滥的视觉资源的冲击，无论主动与否，中国当代雕塑只能走在更新“雕塑”的征程上。当代架上雕塑在更新的变革中，显露出两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个人经验性和社会批判性。

       个人经验所带来的造型形式的活力，材料的丰富，手法的多样化都是前所未有的。 

       到今天虽说是没有出现呼风唤雨的雕塑大作，但却不缺大名的雕塑家。他们善于抓住个性的视觉图式（造型母体）----从中国特色的视觉符号里，或从传统文化精神里寻找图式资源，并且较早地转化为自己的图式符号。对西方雕塑的研究导致对本土资源的偏爱，这也不失成为聪明、切实有效的办法。然而，视觉图式符号正如艺术家的外衣，有没有强健的肌体，脱掉衣服才能看清楚。个人图式使雕塑家的面貌醒目，但是，其中潜藏着危险，就是会导致把创造者引向深深的自恋，从而，无中生有地生发出对图式意义的牵强思辩，封闭了个体创造的潜质。

       由于材料在雕塑中的特殊地位，受到了所有雕塑家的倾心关注。在材料选择上强调与本土文化的渊源关系，以及和现代工业背景的息息相关。坚固、永恒和优质是传统雕塑对材料的要求，而在今天不分质地优劣和永久与否，只要能够有效、完美地传达雕塑家的意图，就是最好的材料。所以，有很多雕塑家的创作是围绕材料展开的。值得注意的是：材料因承载思想而升华，凡是试图以雕塑的名义占有材料，而失去其精神实质，材料只能是原来的面目。所以，思想观念和社会批判意识的高低，以及能否有效地被材料表达，成为衡量当代雕塑作品高低、优劣的标准。

       个人方式----这是后现代给今天艺术家带来的最好的礼物。个人方式促成着雕塑家个体精神的生长，形成差异性大于趋同性现象，带来了当代雕塑的活力，但是，其极端性也会导致分散的单一系统的封闭，代替了原有的大的封闭系统，或许，这也正是后现代多元性可能导致的新问题。

       鲜活的社会批判态度是当代架上雕塑的另一个特征。这几乎是当代所有艺术的特征，显示了强烈社会责任感和对社会生效的渴望。多数是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思考社会现实问题，从个体角度来批判性地介入到中国文化现实中来，而让观者从作品中得到各自的文化观念和对社会的认识。比起当今的某些观念和行为艺术的比酷、比很、比极端的生效手段，显得从容不迫。

       当然，现行的现象并不证明中国当代架上雕塑的健康﹐但是，在这个日趋麻木的被流行文化所吞噬的社会里，作为雕塑艺术还能如何寻找活力，创造生机呢。

       或许可以说正以其个人化的方式和对当代社会批判性的介入，使当代雕塑跳出追问什么是雕塑的圈界，走进用个体的方法解决雕塑问题的天地中，同时，也在试图寻找脱离西方文化强权的出路，摆脱受之于中国传统较少，受之于西方现代与当代较多而产生的悲情。这起码可以成为拓展中国雕塑发展空间的见证。

       作为自身也从事雕塑创作的雕塑家，我憧憬着这样的雕塑：在正常审美秩序以外的，具有本土文化亲切感和价值理念，同时，可以创造出对人类雕塑链接史有本体贡献的雕塑。这似乎是太抽象了，是的，一切有待发生的预想的事物，都是抽象的，至少这提供了一个精神的参照值。这里所言，不渴求与他人获得对雕塑的共同认知，仅以此作为一管之见，以至于自我消化，自我勉励。

二

       雕塑对社会现状的依赖性高于其他视觉艺术门类，社会现状是雕塑的主宰，如同编辑对排队待发的稿件一样，掌握着生杀大权。城市经济的大发展，给当代中国雕塑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遇，然而，经济迅猛发展，而文化秩序和结构的紊乱，使城市雕塑呈现出尴尬的面貌。

       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相继卷入了对当代雕塑的关爱和对雕塑大制作的运动，恨不得一夜间制造出一个雕塑公园，和雕塑广场。

       地方政府出资的雕塑活动，往往出自对文化的摆设需求，以求得增加城市的卖点，虽然不是出于对文化的内在需要，但是，也足以成为雕塑发展的契机。然而，大制作的运动，带来了许多绕来绕去“非驴子非马”的东西，从中看不出任何的传承或是创新。在交“货”期限的紧逼下，雕塑的制造者希望转脸就能拿出永垂千史的大作。当代的一切都是急匆匆的，甚至连“十年寒窗”也变得难耐。

       在大制造的同时屡见不鲜地看见大拆迁，拆错了带来的又是大制造。毁灭和制造在变革着当代。变来变去使文化形态变型，使文化基因变异。

       我们看到城市自身文化脉络遭受扭曲的发展，我们看到雕塑背离内心真诚的繁衍。我们正处在以城市发展的名义大造雕塑的时代；正生活在以雕塑的名义制造垃圾的城市----以雕塑的名义复制另一个城市垃圾的城市。

       面对形形色色的当代城市雕塑，是否可以说中国当代的社会现状已经藏在了其中。

       存在是一种理由，对存在的质疑更是一种理由。中国架上雕塑中存在着与城市雕塑明显的价值差异。架上雕塑以探索性的精神与“中庸”的对抗，使其与中国公众日常文化之间，形成了很大的真空地带，从而，使架上雕塑难以很快在大众中生效，这使得不能在现行阶段完成其社会功能，从而有它的暂时无用性。但是，由于架上雕塑有着部分与中国夲土经验和社会问题的相关联，拥有着社会性的批判价值，这种价值时刻与所有的中国人相关，所以，在获得社会的认可上又有了基本的保障。

       中国当代城市雕塑和架上雕塑之间，存在不可等同的价值差异，这都是在当代现实中生成的，并以此记载了当代中国的一个侧面，成为中国现状的“雕塑”。

 三

       当代架上雕塑在创新的名义下，也显得漫无边际。既然雕塑以“雕塑”自居区别其它，那么，雕塑就不是一切。什么是雕塑的边界？在热闹的当代现实中，追问这种问题有些不识时物，现阶段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是，面对观念、以及装置等等多种艺术形式对雕塑同化的危险，明确雕塑本质、纯化雕塑自身，已经是当务之急。

       应该看到装置、观念艺术以及计算机合成艺术，在未来的时空可能会给雕塑造成的更大的冲击。所以，保留和强化具有悠久独立品格的雕塑精神，已经成为雕塑家的使命。这是要从“洪水”里抢救人类的精神财产，并不意味将当代雕塑引入后现代的乌托邦。这是雕塑现状之一。

       当代架上雕塑题材、形式以及思想观念的多样性，是与当代社会现实多样性息息相关的。“多样性”存在本身是一种进步，但是，具备多样性特征的事物并非都具备价值。现实的多样性，造成了价值趋向的多样性，多样的雕塑存在使得失去了高低的可比性，只有在差异中对多种价值的认同，才能深入到对当代雕塑认识的层面。这是雕塑现状之二。 

       雕塑现状之三便是：中国雕塑必须在当代国际化格局中寻找出路，因为，世界的进程，使中国雕塑已经不可能回到自己原生的文化状态中去发展。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走向西方。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找到坚定对中华文化信心的理由，从而，使中国文化走上正常化的自律道路，而后才能谈得上寻找本土与西方文化的差异点，确立符合本土文化的价值理念，造就中国雕塑的未来。可是，现阶段处于创作黄金年龄层的雕塑家们，受到太多的“洋”教育，多半缺乏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入了解和更深入的情感，造成了对民族文化自信的缺乏。

       从社会政治背景来看，当代雕塑创作面临着中国历史上最自由的时期。现实给当代雕塑的参照太多，给雕塑发展的限定却极少，几乎不存在，如同一张白纸，等你去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自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以后，到2000年《第三届上海双年展》，可以看到官方对现代艺术由限定到全面开放的态度，可以说，今天的艺术创作正处在中国文明史上最为自由的时代，因此，没有理由再为限制问题去无病呻呤。在政治宽泛，创作自由的氛围里，是否仍然感觉受到很大的限定？那或许是被自由本身所限定，被自身知识、被突入其来的机遇、被自身想象力、或者自身的眼识所限定。

       在建筑上有专家说中国向欧美学习的“票友”都没有见到。雕塑现状是否如此，假如以美术史环节中革命性的思想标准，来看待中国当代雕塑现状，就不会有一点乐观可言，在中国当代美术只能沿袭西方思想修修补补的时候，我们没有像杜尚那样看到艺术转折关头到来的任何征兆。在一次次雕塑的展览上，在一本本雕塑的画册中，我时常会想：我们今天的雕塑能够为雕塑史奉献什么？另外的问题让我更加困惑：世界雕塑史可以说就是一部西方雕塑史，中国雕塑一定要对它负责吗？中国当代雕塑是要对西方雕塑史负责，还是要对当代的中国文化负责？

       然而，如果想用中国自身文化议题在国际间设立，以至于成为全球问题，在现阶段以至未来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都只能是梦想。因此，雕塑链接的含义就是对西方雕塑史的延续发展。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在此面前消极的抵制和盲目的参与都将是危险的。对西方中心文化的关注，对全球共同问题的关注，成为中国文化进入“国际游戏规则”的钥匙。

       在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现实背后，还存在着一个现实----对异邦文化的养护和发展，成为西方中心继续壮大的前提。在此情景中，中国当代艺术，会有更多走向国际大展并获奖机会的可能，由此会转移部分艺术家的思考与创作，而以自身的努力去证明西方的价值观。中国自身文化建设的自律性，必将蒙受损失甚至灾难。

       为此我看到----中国雕塑正处在本位变革与相关艺术种类变革有可能遭受割杀的乱世中；正处在万物多元造成价值多元难以看清本真价值的泥潭中；正处在西方主流文化与本土文化自律性建设交汇的旋窝里。

       以上所言，不知能否作为对中国雕塑现状的根本理解。

       无论如何，中国当代雕塑都需要走过与当代新经验、新美学的重新粘合。也许，中国雕塑的历险已经从现状中起程，能否最终坚持独立的“雕塑”品格，能否从西方的阴影里走出来，都将具有一种探险价值，都将留下真正中国雕塑家的足迹。

       是的，今天的中国文化真得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那么在这特殊阶段的尽头，中国雕塑将会如何，是否可以预期？

中国美术学院  孟庆祝  胡云

2002-9-25

（原文载：《新美术》2002年第4期）